艺术家李珍华：阁楼上发现的尘封家族历史

李珍华（JJ Lee）：父辈们为何对过往移民经历守口如瓶？不然，我和中华文化的关系可能会有不同。

去年大疫情期，艺术家李珍华（JJ Lee）居住在哈利法克斯的父母终于决定，要搬去安老院，颐养天年。

她的父亲 Fred Lee 已经 90 岁了，近年还患上了老年失忆症。母亲 Miranda Lee 下周将度过 90 岁生日。

去年圣诞期间，她和丈夫以及女儿从多伦多回到哈利法克斯处理父母住了几十年的旧房子，主要是清理遗留下来的物品。

就在那两个月里，她几乎是重新发现了父母和祖父母一辈的家族移民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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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珍华目前是安大略艺术与设计学院的副教授，她的作品大多是绘画与装置。

1973 年，JJ Lee 与母亲 Miranda Lee 的合影。照片：RADIO-CANADA

曾祖父的人头税单据

房子很旧了，阁楼上和壁橱里堆满了杂物。李珍华说，我本以为和平时夏天回来帮他们收拾房屋一样，很快就可以完成。谁知在阁楼里发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令我震惊，也让我重新了解了家族的历史。

当中，最令她震动的是，她发现了曾祖父 Lee Wing 的人头税收据。收据已经发黄，17 岁的曾祖父梳着分头，一脸严肃，编号是 70322。

JJ Lee 曾祖父 Lee Wing 的人头税收据。
照片：RADIO-CANADA

加拿大前哈珀政府已经在 2006 年正式就人头税和排华法案向华裔社区道歉，并补偿了在世的华裔苦主 -- 当时受害者只剩下了 20 余位。但李珍华却对祖父曾经缴纳过人头税一无所知。

JJ Lee 的祖父 James Lee
照片：RADIO-CANADA

以前，她只知道父亲和祖父经营洗衣店和餐馆，父亲还是新斯科舍省第二位得到工程学位的华裔，并在耶鲁大学完成了硕士学位，此后一直在新斯科舍省政府的工程部门，担任部门主管。

曾祖父的人头税证明令我心潮汹涌，令我开始了这一段研究，希望更多了解家族历史和他们在加拿大的生活。
—— JJ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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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母亲的描述，她的曾祖父来自广东台山，是个小商贩。有个老乡说，你这么聪明，你应该去加拿大试试运气。他于是来到哈利法克斯。

几年后，他回到中国，把 JJ Lee 的祖父接到了加拿大，而祖父把妻子和子女都留在中国。

李珍华说，所以，我的父亲从小没有见过他的父亲，他是和妈妈以及姐姐一起长大的。直到 1950 年代，人头税废除之后，父亲和我奶奶来到加拿大和我爷爷团聚。

神秘的保险箱

在阁楼上，李珍华还发现了祖父留下的一个大保险箱。就是那种一转动开锁装置，能听到咔啦咔啦的声音的笨重旧式保险箱，而且沉得要命。保险箱里面有已经泛黄的账本和单据。

经过她和摄影师李棣华俩人的研究分析，最后得出结论是，这是当年华裔社区小银行保险箱。或许那个时候，华裔开个人银行账号比较困难，所以，社区成立个小银行，可以储蓄，或是小额贷款。

他们还发现记账簿上有很多神秘的符号 —— 你需要了解这些符号，才能进入这个系统。

JJ Lee 遗憾地说，我爸爸失掉了大部分的记忆，所以，他也无法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知道，类似的系统也存在于其他华人社区。

JJ Lee 的祖父 James 在自己的洗衣店。
照片：RADIO-CANADA

逝去的哥哥

李珍华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她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在阁楼上，她却发现了一个旅行箱，里面全是男童的服装，有些甚至包装都没有拆开 —— 显然是新买的，还没有机会穿。

原来，李珍华曾有过一个大哥。8 岁的时候，大哥骑自行车上学的路上，被公共汽车撞死了。

大哥哥死后，JJ Lee 一家搬进了新房子，也就是在这个房子的阁楼上，JJ 发现了家族历史。
照片：RADIO-CANADA

这是家里的一个禁忌话题，父母从来就不愿意提起。

大哥死去不久，父母就带着大姐搬离了旧房子，也离开了那个伤心地。

李珍华的母亲说，连她都完全不知道这些阁楼上的秘密。她估计，可能是在买了这栋新房子之后，丈夫慢慢把这些东西搬过来的。

1970 年代，JJ Lee 一家的全家福，奶奶（中）和父母，三位姐姐 Bonny, Susan, Cyndy 与哥哥 Wayne。
照片：RADIO-CANADA

父辈为何对自己的过往守口如瓶？

加广记者的采访中，有好几位受访华裔人士表示，自己的父辈从来没有向自己讲述过自己艰难的移民经历。

JJ Lee 表示，她的父亲也一样。

她说，自己也很奇怪，父亲其实是非常骄傲于自己的华人背景和历史。他曾经到处宣扬，中国人发明了所有的东西，甚至高尔夫。

JJ Lee 总是纠正他，不是的，爸爸，并不是中国人发明了所有的东西。

她低头想了想，说道：“我感觉，我的父母不愿意提及过去的故事，主要是他们希望我们融入本地的社区”。

JJ Lee 的母亲很快就要过 90 岁的生日了。
照片：RADIO-CANADA

母亲对加拿大始终充满感谢和感激，说加拿大欢迎我们来到这片土地。他们从来没有教过我们中文。他们遵循的一些中国传统，但从来不解释是哪里来的。我觉得，他们就是希望开始新生活，关于故国往事，都是过去了。所以，他们不愿意告诉我们，与我们分享。还有一点，我怀疑，他们是羞于向子女讲述他们所遭遇的歧视。
—— JJ Lee

李珍华表示，很讽刺吧，华裔直到现在还受到指责和歧视。我想，我父母那一代努力想把中国的文化历史与我们拉开距离。

JJ Lee 的父亲与他的同学们。照片：RADIO-CANADA

创伤DNA会延续到下一代

老一辈们的这种想法和做法令李珍华这一代普遍无所适从，令她在家里和家外面成了两个人。

十岁那年，她第一次去了多伦多的唐人街，非常兴奋，天，终于看到和自己长相相似的人了 —— 哈利法克斯的华裔社区实在是太小了。

她说，如果自己是住在多伦多或者温哥华，与中华文化和传统的关系或许会不一样。

她到现在依然记得，小学二年级，有一天上课，老师忽然问我们，早餐吃了些什么？JJ Lee 家里日常的早餐是粥或饺子，但她觉得难为情。于是，她罗列了一大堆她听到过的西方早餐，香肠、腌肉、面包、鸡蛋等等，来隐藏自己不同。

她说，我不知道老师是不是相信我能吃那么多东西。不过，这件事情我一直记得。

成长过程中，她所居住的区域其实很种族歧视。有人曾试图烧毁他们花园里的植物，在她旁边的路上喷上羞辱华裔的词汇 —— 居然还出现了拼写错误。即便如此，她的父亲也不鼓励自己的孩子们对此提出批评，总是摇摇头说，让这些过去吧。

她认为，父母那一辈是受过创伤的。据说，创伤心理会进入 DNA，遗传给下一代，并对他们的成长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JJ Lee 父母在哈利法克斯的婚礼，Fred Lee 大学求学期间，也在这间餐馆打工。
照片：RADIO-CANADA

JJ Lee 的名字由来

李珍华一家一直是当地华裔社区中的模范家庭，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曾做过护士，还开着两家餐馆。

父亲总是下班回到家，吃完晚饭，打个盹，再去他的餐馆。他喜欢和客人聊天，喜欢认识新的朋友，也喜欢介绍中餐给客人们 —— 当然，是后来，JJ Lee 发现，父亲的情人就是餐厅的经营者。

小时候，JJ 的大姐负责给家里弟妹们起名字。JJ 出生时，正巧有一部电视剧正流行，叫做《总督和他的女儿JJ》。就这样，她一直被称作 JJ，直到现在。

JJ 的大姐曾是全 A+ 的学生，得到两项总督奖学金前往医学院读书 —— 她是华裔社区里别人的孩子的典型。

不过，她却从医学院退学并和男友同居，这令父母气结。

之后，另一个姐姐苏珊宣布，要去大学学习舞蹈。

JJ 说，那时候我还小，但记得我爸爸向苏珊大叫那不是正经的事业。

接着，她的二哥也表示，自己是天才，不在乎大学那一纸文凭。

所以，等到了她，父母的承受能力已经很强了。

她说，我要学习艺术和设计。

父母居然看着她说，随你的便吧。

不过，母亲后来很骄傲，常会向朋友炫耀，自己的两个女儿都在大学做教授。

最后，李珍华家的老房子卖给了邻居。她联系了 21 号码头的加拿大国家移民博物馆，捐赠了他们挑选的有意义的物品。

阁楼上的发现让 JJ 一直难以忘怀，她决定要用父母的经历来做一个展览，目前移民博物馆已经在着手筹备了。

李珍华希望用这样的方式，讲述父辈的故事和经历，让这些个人历史留下来。

（报道中所有图片由李珍华女士提供）

本文来源：加广中文 | Yan Liang